昨天,女友庄婵来。
她帮我看看房子如何装修布置,我有治头痛的偏方药食给她。
她带来一瓶清米酒、白色秀丽的分酒器、两只细跟白瓷酒杯。她先洗干净我的茶壶,泡上她带来的铁观音,我们尝过一口米酒后,先喝过几杯热茶,再接着喝酒。
屋子刚透过气,暖气还在烧着,有些凉,她怕冷和痛,把电暖气放在她脚边,黄艳艳的光热照顾着她。
午餐吃得简单。不叫外卖,不被打扰。
说了很多闲话,再说房子如何。
我说,要为朋友着想,尤其是女友,那些十分懂分寸的女友,那些细腻深情的女友,那些在物质之上依靠精神和情感呼吸的女友。
如何让女友宾至如归,又如何让我觉得家里来的不是客人。比如,那位从滕王阁去看南海观音的女友,我们曾经错过一次相约。我一直想着,等她的孩子大些,等她愿意挪步来看我,她在我家里,或站或坐,抬头见西山的时候,心里是否安详。
庄婵是新朋友,相识约两年,十年的五分之一。
有人说,交往不过十年的人,不知道是不是朋友。
有些人到一定的心境,结交一个新朋友如考虑二次婚姻,放弃一个老朋友如考虑离婚。
古人说:“有白头如新,倾盖如故。何则?知与不知也。”是的,有些人往来一辈子,还是跟刚见面一样,有些人则一见如故。不在交往时间,在于彼此是否相知相投。也有些朋友,开始相知相投,人生变迁,各自阻隔,只好松手。
我与庄婵都愿意试试,看看我们的“知与不知”。眼下,我们所知的只是:二十公里空间距离,在我们之间不算什么;尽管各有所忙,尽管手机联络很方便,我们也愿意见缝插针见一面;尽管人人都习惯自我中心,我们愿意在彼此的生命里既靠边站,像伺候丝绸一样把握相处的分寸,又时时以不同的方式为对方奔赴;尽管我们都到了谨慎的年龄,也能为彼此放下戒心……最终,我们的缘分成与不成,也看天意。
穿过树林,把她送到路边。她的手很凉。她回程大约一小时,我就在树林里散步,和她通电话。她下车,我回家。
上次她来,夜里把她送到路边。为了那趟直达车,我们走了两站路。深夜,在偏僻的地方,我们除了信任公共交通,就是彼此相伴。我还不熟悉新家周围环境,庄婵上车一走,我觉得自己置身荒郊野外,不敢走树林,在马路边奔跑。
我想,我跑过青山公墓的时候,她的车大约正在回民公墓那一站。回到家,先生问我为何不让他开车送。我说,不想打扰他看球赛,又想与庄婵多说几句话。后来,我问庄婵为何不开车,她说,你不开车,我想体会你去我家时路上的感受。
我刚从北五环搬到西山脚下。住在山脚下,就像在别人的生命里谋到一个靠边站的位置。在初到时宁静舒适的陌生感中,我试着把性格中的“主动热情档”切换到“被动真挚档”,以便把一些不适当而不自知的关系中断,也卸下别人的负担。
“主动热情”曾经带给我一个生气勃勃的世界,我也因“力不从心”,辜负了一些静静守候我的人。我想静静守候一些“主动热情”的人,以及那些静静守候我的“被动真挚”的人。
庄婵也许是“主动热情”又“被动真挚”的人,她是我在西山脚下静静守候到的那个人。她是新家的第一位客人。为迎送她来去,我才详细丈量过我家周围方圆两公里范围的林荫和小山岗。我想起很多年前爱读的哈代,在《远离尘嚣》里,好像有一句话,大意是:
亲爱的芭丝谢芭,我跟着你玲珑的脚踪,走了多远……
庄婵两次来,我们都“衔杯酒,接殷勤之余欢”,酒后微醺,胳膊有些软。
少年爱“情疏迹远只香留”;青春爱“情合迹疏”,有一天,爱两极,不能互相温存也就互不打扰,除非能厮守,能对饮,能交谈;能一起沉默,能一起欢笑。
人人都会得到某个年龄,某种心境。彼时,“人们开始发现他们所爱的世界正在奔溃”。至亲永逝,故交疏远。别处的荣辱,各自的悲喜,一些“恒久忍耐而又有慈恩”的爱,也到了尽头。
一些迟钝,一些疲倦,一些溃败,一些超脱,把老友之间的物理距离变成心理距离、心理距离变成物理距离。曾经的天涯咫尺,后来的咫尺天涯。
亲情,不够;爱情,不够。我们这些人间女子,从父母的碧玉,男人的花朵,女友的蜜糖,成为自己的栋梁。
落花时节的栋梁,“站在落花时节的花中,把树脂留给一只迟来的鸟:它红色的生命羽上带着雪花,嘴里衔着冰的谷粒,从夏天飞来。” 2016年12月7日星期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