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我是一个蓝色瓷对吻。两个瓷娃娃接吻的半身像很好看。19岁女孩送给女友的22岁生日礼物。收礼者当着送礼者的面,把我从5楼窗口扔到楼下后院的水泥地上,我成了碎片……我成了她们之间“精神超越”的起点。】
22岁生日,我要独自第一次出远门。
出发前,陈焱从隔壁对门到我的宿舍。她送给我一个蓝色瓷对吻和一只生日红蛋。陈焱在我心里有一种巫术般的魔力,我相信,带着她送我的红蛋,就会旅途平安。然而,在我窗边下铺床上,已经有一只更为小巧的一模一样的蓝色瓷对吻。那是另一位“白天鹅”般的女友送我的。
我对陈焱说:“怎么办?我恐惧重复。我要收下你的礼物,不想转送他人。我想到一个办法,就是当着你的面,把瓷对吻扔到楼下砸碎,让它永久留在我生命里。”
陈焱说:“可以呀!好吧。”她起身陪我站到窗边,我迟疑之后,把对吻抛到楼下无人的后院,四月下旬,朝阳耀眼,一些碎片跳跃如光斑;空气如海水,那些碎片如鱼跃龙门。陈焱站在我身后,我感觉自己后脑有眼,看见她脸上的微笑。
那个时候,我与陈焱认识不到一年。我是87级,她是89级。她小我3岁。我的同班同学牡丹与她是全校舞会上的明星,牡丹介绍我们认识后,我成了她“人生格局中很重要的一部分”。与她交往,她像容器,我像水。水是漫无边际的,容器是有边界的,容器的边界,对于水既坚硬又温柔。周围人觉得陈焱太聪明,担心我像一颗针掉进大海,再也捞不出来。她总是很忙。那种匆忙,对于我是一种挑战。或者说,她似乎时时有规划,我像一幅信手草稿画,有点畏惧她的画框。
与她交往那段时间,我做了两个梦。
第一个梦里,我一个人在荒僻之地走路,下着雨,南方的泥泞。灰蒙蒙的天色已晚,泥地里出来一只巨兽,骨架细长,像铁丝做成的蜘蛛网。它的使命是见人就吃,但不吃我。这个梦,我记在本子上,无法解释。此梦二十七年后的圣诞节,陈焱对我说“没有人和事可以束缚我们的心灵和精神。如果有一天你会放弃我,我也永远不会放弃你。一起出入生命尽头,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这一点,包括你。”此时,我所理解的“出生入死”,并不是人生的“枪林弹雨”,而是“死不改悔”。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的“猴子”,逃不出的是“死不改悔”者的掌心。
另一个梦是在学校后面我们一起散过步的洲河边,我一个人在走,不知走向哪里。直到我看见河滩上有三堆火,走到那里,我暗想,可以停下来,就停在火堆边。我记下了那个梦,并在日记本上写道:“三堆火让我停下来,让我不再走到更远于三堆火的地方。”写完这句话,我意识到,陈焱的名字是三个火。
大学三年,我对很少几件衣服记忆深刻,其中一件是陈焱送我的一条淡黄淡绿相拼的及膝纯棉A字连衣裙。我喜欢裙子大大方方的口袋,让我在内向时刻放置不知所措的手。我喜欢它穿脱自如的尺码、贴合体型的样式和深得我心的细节。那件衣服,是陈焱姐姐不穿的衣服。这最后一点,更是得我心的地方。
在1990年毕业离校之前,我与陈焱的交往记忆中,这是其中两个要点。那时,还不知道未来,我与她将有很长的路要走,也不知道我与她的道路曲折又宽敞。
四分之一世纪时光之后,我才明白,对吻和A字裙,是暗示我们之间关系模式的信使之物。一切都是前定,一切前定都有预兆。
那条裙子,是陈焱与我在外部世界中的关系象征。不少衣服,好看不好穿,好穿不好看。那件衣服,让人能上台面,又自在。它既是雪中炭,也是锦上花。这样的朋友不多,也不稀缺。生命中的优质朋友,就是这样“合身”的一件衣服,尊重你,呈现你,用心于你,却无需有损自己才能互相成全。
那个对吻,是我与陈焱在内部世界中的关系象征。“白天鹅”般的女友,她送我的对吻,我要以常在的方式珍藏。人心的局促,调整的途径,暗处的微妙,你会在懂得“黑天鹅”的女友那里去寻求被懂。你在局中,她在局中又在局外。她的“空”将得到“满”,她的“顺应”令她“坚如磐石”。
数年间,多少物品入眼过手走心,最后不知所终。陈焱送我的那件A字裙,与我肌肤相亲之后,我也忘了它去向何处。那个精致小对吻,我也不知它所归何处。
那个被我抛到楼下的对吻,我确知与它分手之处,与它永别的细节。
就在那个年代,读过很多好诗坏诗之后,有几句应此景得我心:
留不住的留住了也是短暂,
毁不灭的毁灭了在想象中更加完善,
当你伸手想抓住它的时候,
它始终飘飘袅袅在你眼前。
当我年长到可以充当昔年窗边那两个清秀少女的母亲,当我经历慈父永逝懂得那悲痛里“死不改悔”的怀念,当我懂得在几近完美的爱情面前壮士断腕的妇女,我庆幸,在青春年少,遇到的知己,是一个老灵魂。因为这样的老灵魂,让她与我的情谊,半生不失豆蔻容颜。2016年12月26日星期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