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葬礼之后,启程回北京是薄暮十分,离开瓦全镇的最后一刻,我问母亲:“你知不知道,金子在哪儿?”母亲说:“咋不知道?她在城里,上次我和你爸爸在她住的那个院子碰见她。”
突然失去好奇心的母亲没有问我为什么那个时候打听金子的下落,童年离开雪坡之后,我从来没有与母亲谈起过金子。我也没有问母亲,金子的小区在城里何处,为何父母会去那儿,金子是什么样子,尤其是父亲当时是什么状况。如果母亲像以往说话那样随口提及“上次”是什么年月日,那天天气如何,我就可以根据时间、天气,依仗对故乡和父亲的熟稔,想象父亲的音容举止,能在内心多带走一丝一毫父亲生前的气息。母亲没有提及更多细节,我也就没有继续问。
失去父亲的我,就那样告别了失去丈夫的母亲。
金子是我小学同学。
金子的样子、声音,我一点印象也没有,并非淡忘,而是从来没有印在心上。在同村小学,我仿佛是以盲人聋人哑者三合一的方式与她做了五年同窗。
金子嫉妒我。
嫉妒是一种不幸的情感,并不像顺手摘取路边成熟的野果子一样,没有代价。那是一个人夜以继日在内心翻山越岭去采摘一朵红艳艳的毒蘑菇,冒着自己不知道的风险吃下去。
嫉妒的代价,很难由嫉妒者一个人去承担。回击。转嫁。另一种“羊毛出在羊身上”。被嫉妒者仿佛一只绵羊,全身厚实的卷毛被剃个精光,乳白皮肤的油脂下,淡蓝的血管和粉红的刀痕隐约可见,变成四脚肉球的绵羊,意识到自己惨不忍睹的状况,夹着尾巴四处寻找庇护的草堆。在见识过更可怕悲剧的人间,绵羊剃光一身毛的结局,还算得上是个喜剧。
儿童生活中的不如意并不一定如其年龄那般幼小。金子的愤怒中,不止是嫉妒。
刚上学不久,我路过金子家,去等她一起走。她在厨房一口巨大的铁锅前忙碌,锅里装满给猪吃的苜蓿叶。这种工作我十分熟悉,我和她一样也是家中长女,这样的工作不是母亲做,就是长女做。开学最初几天,工作还没有交接到母亲手里时,也有邻居女孩站在我家的大铁锅面前等着我一起上学。同学来我家等我时,我会请她坐着等我,我会加快速度忙完,赶紧与同学一起走。金子不一样,她从容不迫,目中无人,按照原来的节奏干活,任由我站在灶边等她。等她忙完,我们又默默无语一起去学校。那是我与金子仅有一次的直接交往,是金子留给我的唯一记忆片段。
后来我才知道,那个时候,金子已经在背后发动全班女同学孤立我。我去等她上学,她以为我害怕,前去讨好她,十分高傲地对待我,我当时以为那只是她一般的待人接物方式。那种方式让我感到轻微的不舒服。
开学第一天,班主任老师告诉我们,学校附近只有一个露天厕所,是老乡家猪圈后面的粪池,女同学要两个人结伴前去,轮流望风。
几天时间后,愿意与我一起去厕所的女生只有小巷子一个人。回来的路上,小巷子对我说,她也不能再陪我。
我问她为什么,她拉着我钻进附近的苎麻地里,说:“金子不高兴老师那么喜欢你,你去她家等她上学时,她就在发动女同学孤立你。她说你讨好她也没有用。”
我问:“小巷子,老师也很喜欢你,为什么她不孤立你?”小巷子说:“你作业本上没有错,上课回答问题老师总表扬你,老师只说你将来能上大学。金子还说你爸爸手里有权,老师最喜欢的是你。”
我又问:“那你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上厕所?”
小巷子说:“金子找过我,我再陪你,她也要孤立我。”
我说:“她孤立你,不是还有我吗?”
小巷子说:“你哪天生病不来上学,我一个人没法上厕所。金子还说,你会到公社中心小学读书,住在你爸爸身边。金子说,她原来就住在她爸爸身边读小学一年级,她爸爸在城里糖厂工作。”
小巷子压低声音说:“你不要告诉别人,金子爸爸犯了错,抓起来了。金子只好从城里回到乡下,来留级和我们读一年级。”
我不想连累小巷子,让她先走出苎麻地回到那些女同学中间。
我至今记得那是午后时分,来自蓝天白云间的秋阳,从苎麻顶端密集的绿叶缝隙照进油润的紫黑土地,那绿叶背面被照亮的样子,引我凝视。
当时我想:“我的爸爸那么爱我。他温和又高大。在雪坡,除了祖母、母亲和弟弟们给我添些家务和照顾的麻烦,从来没有别人欺负我。老师要喜欢我,我也没有办法。我不能为了金子高兴就变得让老师不喜欢我。爸爸说过,我很会想办法。我只是要解决一个人上露天厕所的问题。”
我想到的第一个办法是等上课钟声响过之后,同学们都涌向教室时,自己飞快跑去厕所。这是个好办法。我用了半个学期。有一天,我稍微晚了一步,埋头跑得太快,跑到厕所近前,才发现一位男老师蹲在那里。我转身飞跑,一边跑一边祈愿他没有看见我,同时吃惊又疑惑,他为何在大腿根部吊着一只老鼠(对于自己当年由于无知误会老师,我已经释怀,那毕竟是我7岁半的事情)。
我想到的第二个办法是去与老乡沟通,请求那位表婶允许我到她家猪圈里去上厕所。她说不能,有老师找过她,她都没有同意。我问为什么,她说:“学校都是男老师,男人随便哪里都能上厕所。再说,猪会受惊,有时候会咬人,惹麻烦。”我说不会,我从小就帮母亲喂猪,我上学路上还背着背篓割猪草。我把藏在苎麻地里的猪草背篓背过去,让她看见绿油油的猪草。我说,我上厕所很快,我给每头猪喂几把猪草,趁它们吃草,就上完厕所了。表婶把猪圈的钥匙交给我一把,还允许把背篓寄存在她家猪圈里。
表婶家的猪圈太脏。在我家,母亲从小就督促我每天打扫猪圈牛圈,打扫家中所有房间和院子,扫院子的时候还让我把伯母家那一半也扫一扫。我跑去找表婶,说要帮她打扫一下猪圈,不白用她的厕所。表婶笑着把清洁工具给了我,赞许地说了一句“你看你这个女子。”
到小学毕业,四年半中,那所猪圈留给我不少甘苦夹杂的回忆。每到寒假之后开学,再也看不到那些从猪圈里被拉出去杀掉的肥猪,总会让我伤感一阵子,回想起它们摇尾点头愉快吞吃猪草的样子,想起它们不同的皮毛和脾气,我又会独自微笑。猪圈里新添的小猪,又让我体会从陌生到熟悉的愉快。那位寡居的表婶对我很好,还给我好吃的。她说看我替她喂猪、给她把猪圈打扫得干干净净,感到过意不去。
如今,那位表婶已经作古,我还十分怀念她。我最喜欢她与我之间的默契。初次与她交涉使用猪圈上厕所,她并没有问我为什么,让我无需撒谎,也避免了说真话的尴尬。接下来的9个半学期,她只是在互惠互利中给我最实际的帮助。我从7岁半到12岁的孤独,她都有见证,却能把自己放在恰当的位置,替我保守秘密,绝不像一般藏不住话的人。在我父母、老师或者村人面前,她没有一言半语出卖我的处境。
尤其是我心爱的爸爸,直到他离别人间都不知道我童年这个长久的秘密。尽管,对于一个孩子,那是一件艰难的事,但那并不是一件真正伤害我的事情,那只是一件我可以自己想办法的事。从中,我也得到很好的人世练习。爸爸的人生也是那么不容易,我何至于忍心让他替我承受太多,或者让他为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出面保护我,有损他的精力。我感念那位表婶,是因为她无意中协助了我对爸爸的爱。
至于金子的嫉妒,不过是一个试炼,在这个过程中,让我见证了自己对爸爸的爱,以及这种爱的力量,让我在自己身上发现信心和有益的行动。当我承受孤独和无助时,一想到,只要爸爸知道,就一定会保护我帮助我时,我就感到已经不需要爸爸出面,而是要把一种自我承担的自豪暗中奉献给他。2018年3月9日星期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