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了“雄安新区”,我才知道河北雄县。雄县紧邻的白沟,我是上世纪80年代知道的(那个时候,还没有人说“南有义乌,北有白沟”)。
高一寒假,我从县城回到雪坡,听说同村的王二菱被人贩子拐走,卖到北方一个叫白沟的地方。“白沟”两个字就像火塘里的老木疙瘩在旺火里烧爆,蹦出一块火炭,把我的新衣服烧了一个洞一样,这个地名就铭刻在心。
我不相信王二菱会被拐骗。
王二菱比我大三五岁。她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石匠,最会雕刻守墓的石头狮子,外号“狮子王”。王二菱的样子,仿佛就是他父亲从一块红褐色玉质石头里雕刻打磨出来的。她身材高大,曲线分明;她的面庞轮廓清晰,分布着深刻的双眼、醒目的眉毛、陡峭的鼻梁和坚毅的唇齿。她一向胸有成竹,见怪不惊。邻居家调皮的小男孩见她胸前高耸,跳起来抓她一把,她在井边挑水时遇到小男孩的母亲,和她寒暄一阵子,中间笑着说:“你那个儿子会捣蛋,把我当苞谷来掰。”小男孩的母亲说:“不懂事的小娃儿才敢逗你。”
王二菱是家中七姐妹中的七妹。她母亲是童养媳,15岁生了大女儿,常受公婆和丈夫虐待,每隔四五年怀胎,断断续续生到快50岁,生下第七个女儿,还不是儿子,人就有些半疯,对丈夫说:“我这个女儿,是天上的七仙女下凡,你再要打我,不给我饭吃,这个仙女就要给我报仇。”
七妹出生那天夜里,死了一个女人和两头牛。同村的刘家,用小女儿给大儿子换来的媳妇,不能生孩子,挨打挨骂挨饿,两年前疯癫后,不论冬夏,赤裸下半身在村子里乱跑。过年前,半夜点燃牲口棚,把自己烧死,与她同死的还有一头刚出生的小母牛和分娩的老母牛。村中好事者揣测,刘家媳妇住在牛棚里,听见母牛动静,点灯察看惹了祸。
七妹的父亲给她取名二菱,回避那个“七”,说那是“犯七煞”。
据说,王二菱的二姐小时候上山砍柴,滑到山坡下的水库里淹死后,“狮子王”很生气,说她“死得好”。从王二菱的名字里,细心的人才觉察,“狮子王”在20年里,都没有忘记他夭折的女儿。想起王二菱,我也会想:如果,她出生那天夜里,刘家媳妇和那两头母牛没有死去,或者“狮子王”的妻子不生第七胎,不通过“王二菱”这个名字泄密,“狮子王”对二女儿几十年的怀念,是否就只有他自知呢?长辈们说,“狮子王”脾气古怪,二女儿一生下来,他就喜欢,只有那一次生孩子,“狮子王”的老婆吃到炖母鸡和鸡蛋,也不挨打骂。二女儿死后,又挨打挨骂挨饿。
王二菱很聪明。她告诉我女孩子的秘密,比如,身体出血的时候,女孩不能坐在野外的石头上,不能靠在树上。妖怪或者树精,会变成男人,循着血迹找到那个女孩,把那个女孩缠住,直到把它缠死。我说:“割草时,我割破过手指,把血洒在草叶上;在田里捉虫时,蚂蟥把我的小腿叮破,我的血流在稻田里;剁猪草时,我砍掉过指尖,把血弄在猪草上……”
王二菱说:“并不是那些血。黑玉,你还不懂。女人身上有一种血是为男人流的,为孩子流的。男人和孩子不需要时,女人身上那种血就会干。那些劳动受伤的血,是为自己流的,为自己流的血,不怕妖怪和树精。”
王二菱做饭时,我有空就去找她玩。她家厨房很大,连着很大的猪圈。一桶一桶给猪喂食的时候,容易把汤水洒出来。她家厨房门槛很高,挑水到厨房,水也容易洒出来。那厨房十分潮湿。在昏暗的光线和烧饭的柴烟里,地板、墙壁、屋顶、家具更加油黑、肮脏,让人忘不了旁边的猪圈和粪池。猪圈里总有十几头猪,卖掉或者杀掉之后,又有新的猪添补进去。王二菱说:“这些猪,总是吃不饱,不说荆棘,就是铁钉子也能咽下去。”我替王二菱拉风箱,添柴,帮她把漆黑的大铁锅下面的灶火烧亮,那呼呼风箱,似乎能帮助王二菱和我击退那猪的喧嚣;那熊熊火焰,似乎能铺排一片洁净。
童年时代的友情大多适可而止。
小学毕业后,我到瓦全镇去读初中,寒暑假才回到雪坡。我的脚下,似乎有一条路在延伸,通向未知的远方。我与雪坡,不断在巩固一种新的背对背的关系。我的背影看不见雪坡的眼神,也没有听见王二菱暗中与命运交谈的声音。当我听见王二菱的消息时,就听见“白沟”这个地名。
“王二菱被人贩子拐走”第七年,四月的一天,王二菱的母亲赶集之后没有回雪坡。七月,我大学毕业,去工作单位报到前回雪坡听说这件没头没脑的事。王家只有“狮子王”一个人,他性情孤僻暴躁,有好事者去打听王老太太的下落,“狮子王”总不开口。
工作半年后,春节我回到雪坡,刚到村口,就碰见王二菱的母亲,喜气洋洋地与我打招呼,仿佛换了一个人,穿着与以前风格不同的新衣服。回到家,母亲告诉我,前段时间,王二菱回来了,带着两个儿女探亲,把王老太太送回雪坡,给村里的长辈和孩子都送了礼。母亲说:“王二菱还问起你。她说这六七年,恐怕只有你不相信她被人贩子拐卖的事。”
“那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
母亲说:“那个女子也是吃了豹子胆。万一那一步有闪失,你说咋个办。”
第二天,我去看望王二菱的母亲。她把王二菱当年的事情给我讲了一遍,与我母亲的叙述大同小异,讲完她就慈祥地看着我,并不像我母亲那样发感叹。她身上那种逆来顺受的温驯,与我母亲的谨慎和王二菱的强悍,似乎都有打动我的地方。
七年前的冬天,王二菱陪母亲去瓦全镇赶集,通过一个媒婆,找到一个人贩子,“一手交钱一首交货”把自己卖了。她把卖身钱塞在母亲棉鞋里,对母亲说:“妈,你自己回家,别弄丢了钱,藏着自己用,老爹打死你,你也不要说我去了哪里。过些年,我就回来接你去过好日子。”
王二菱的母亲守口如瓶。“王二菱被人贩子卖到北方的白沟”这个消息,是从瓦全镇集市慢慢传出来的。
我那一辈雪坡村姑中,在青年时期就离开雪坡到远方的人,第一个是王二菱,第二个是邻家小妹,第三个是我。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,我们都落脚在华北平原,王二菱是20岁时把自己“卖”到河北给人当媳妇;邻家小妹是15岁辍学到北京打工,通过婚姻介绍所相亲,认识一个北京小伙子结了婚;我是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,从此北京成了第二故乡。
我的故乡雪坡是祖母的第二故乡。她是民国时期,因为丈夫吸鸦片败了家,她悄悄逃难到雪坡的大地主家做帮佣,在那里立足后,接去丈夫公婆小叔子,在雪坡扎了根。我的父亲出生在雪坡。到了我,又开始背井离乡。
为了生计和梦想,我们不断远走他乡。
我和王二菱,不知是否还会重逢。不过,她已经把永久的纪念留给我,那是少年时代她留在我脸上的印记。小小年纪的她,一向好奇胆大,听说废旧电池里面有一种物质可以祛痣,就热情地在她自己脸上和村童脸上寻找依稀的黑痣,要替大家祛除。大家并不领情。只有我把自己的脸拿给她当试验田。我已经忘记自己当时是因为同样的好奇胆大,还是因为天性里的温驯偶然显现,我的脸被她“烧”出几个小坑。
在我儿童时代瘦削的脸颊上,那是很明显的几个小坑,像暴雨最初的雨点在灰尘里击打出来的印痕那样醒目。数十年过去,随着年岁增长,这几个小坑才逐渐混迹在皱纹、色斑中,又被适度的“圆满”所掩盖,仿佛我已经可以从童年转身,不必再留心王二菱的鲁莽与自己的无知。我与雪坡的关系,在数十年的背对背之后,也被另一种新的面对面的关系所取代,因为我的父兄已经埋葬在那里,与祖父母和曾祖母的坟墓依偎在同一个墓园里。清明节,不一定能去扫墓;他们的忌日,不一定能回到那里。那日夜不停息的一种新的关系已经形成,灵魂的翅膀,时时飘飞在那片土地之上。就像童年时代那样,即使睡着的时候,我的身体也通过床脚与雪坡的大地连为一体。
我对朋友说起过王二菱的故事。讲到其名字的由来时,那位朋友插话,讲起紫微斗数中14颗主星里的“七煞星”。她说,那个女子,果然是七煞,理智、威勇;善运筹、有决断;敢于冒险、不怕犯难。幸得结局尚可,不枉她一副孤胆。2018年3月23日星期五修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