赞美
2018-04-11 10:10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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童年时代,暗中,我有个最好的女友。尽管,在别人眼里,在我当时的概念里,从未以“朋友”命名过我们的关系。我只是当面称呼她舅婆婆,后来与北方的朋友谈起她时称呼她舅祖母。

我并未见过祖母同辈的娘家血亲。祖母独自逃荒到雪坡,站稳脚跟之后,雪坡又来了一些逃荒的人。其中一个孤儿,因与祖母都姓李,就按照辈分拜认祖母为姐姐,这位舅祖父的年龄比我父亲小三岁,成年后,从玉碎村娶回一个身材娇小、性情温柔的妻子,叫吴赞美,就是我的舅祖母。

两家人就在雪坡毗邻而居,既是远亲又是近邻,彼此互帮互助,相依为命。舅祖母常在我家出入,算得上我的“代母亲”。

如果“母亲”这个角色里也包含一年四季,母亲给我的感觉是冬夏,舅祖母是春秋,或者是寒冬里一个温暖的火盆,酷暑中一个阴凉的草亭。在能干到天上的母亲面前,我熬不熟一碗白米粥;在温柔赞美的舅祖母面前,我能做出满桌子菜招待帮我家收割粮食的乡邻。后来,我常常意识到自己身上至少有两种人格,一种是拘谨的害怕的,一种是大方的自信的,也可以牵强地寻根到我与母亲和舅祖母以及父亲不同的相处模式。

舅祖母给我的不只是这些看似很“虚”的精神情感的东西,她还帮助我卸下很多现实的童年重担。

这一生,我最初最想报答的人,除了父母,就是舅祖母。我内心的火苗,是三根火柴点亮的。

划亮母亲那根火柴,根子上,是想照亮自己,让母亲看见我的价值,告诉她:尽管她爱我是无疑的,但也不必那样暴躁、苛刻地对待我。那是母女之间,在意识里的一场不自觉的决斗,非常辛苦。这场爱恨交加的决斗,到父亲去世两年后才结束。尽管时间漫长,我还是十分欣慰,母亲和我都“等”到了这一天。我们终于在艰辛的人生里,以更温暖的方式彼此相待。

划亮父亲那根火柴,根子上,是想在暗处点亮一盏灯,或者成为一条通往远方的路,能够像父亲那样帮助别人,以及赢得父亲身上那种“平易近人的资格”。

划亮舅祖母那根火柴,根子上,是想成为一个和煦如春的人,一个宁静如秋的人,一个习惯赞美的人。舅祖母自己的生活,像春天的大地,十分寒凉,甚至在一些角落里还挂着冰霜,但她照样在寒凉里开花吐翠。就祖母的人生,在最丰盛的时候,也是一个歉收的秋天,但她的安详仿佛因果实落空而更加盛大。她给我的情感和精神慰藉,在我小时候只有几百个母语词汇的时候,无法言说;如今,即使我有数千上万的母语词汇,走过万里路读完万卷书,似乎还是言说不尽。我只是像一块土地,舅祖母年复一年在地里随手撒播同样的种子,以无言和有言,直到这块地不能生长其他东西,除了“赞美”这一种植物。

舅祖母的生命里,只有“赞美”这一样种子。她没有选择,只能是有什么就种什么。

舅祖母的“赞美”装在两只罐子里,一只罐子是只做不说,一只罐子是边看边说。

我与舅祖母相处最密的时间是小学毕业前。

我上小学是1975年。上世纪70年代早期的农村,没有“幼儿园”和“学前班”。上小学之前,我没有上过幼儿园和学前班。我没有上过幼儿园,但我当过好几年“幼儿园园长”,我隐约记得是从5岁前后开始上任,到12岁,初中住校时,终于卸任,只是寒暑假代班。

其间,我还兼任养老院护士,护理卧病在床的祖母,10岁那年,祖母去世,我在葬礼上大哭卸任;我同时兼任的还有动物园饲养员,猪牛猫狗鸡鸭都喂养过;我长期担任炊事员助理、洗碗工、洗衣工、缝补工、家庭环卫工、睡前查房工、晨起点火工;我临时担任农忙短工、砍柴工、挑水工、亲朋往来接待员……所有工种都在“严师出高徒”的母亲手中接受培训后上岗,并在力不胜任犯错的严惩中提高技能,很少奖励,报酬是成长和成长的创伤。

有必要说明一句:我父母都是善良、勤劳、孝顺、舍己忘我之人。迫不得已的客观处境和母亲过于好强的主观意志,才把她自己和我都“逼上梁山”。后来,除了非常感谢她,我已经彻底理解她,十分同情她、也在很多地方欣赏她。

童年时代,忙于劳作,又充满对母亲的恐惧和对父亲的想念。

仿佛生下来,命运就是一场病,不能讳疾忌医,无论多苦的药,都要喝下去。父母亲,要把上辈传下来的人生负数变得小一些,甚至倾其所有,帮孩子把人生的起点变为零。这是是所有要强的中国底层平民家庭中父母和子女的道路。

与母亲一起劳作的记忆,是凌晨三四点起床,在初冬的寒气中,坐在院子里高高的长凳上,母亲切红薯,我把红薯片往背篓里装。长凳上的大簸箕里,母亲眼好手快刀快,剥剥剥,剥剥剥,……一会儿薯片就堆成小山,我小人小手,跟不上她的节奏。偶尔因为困,我还打盹摔到石头地板上,一下惊醒爬起来,怕母亲骂,无法觉察疼痛,立刻就去装薯片。

天不亮,几个来回,我们就把薯片背到晒坝上,等朝阳升起。邻居家里辛苦种收的粮食,有些烂掉,有些生霉,在我母亲,这种事几乎不会有,我家猪吃的薯片,都是晒得又红又亮的。长大后,从母亲的闲谈中,我才知道,陪她切薯片的我,那时候不过四五岁。

我做“幼儿园园长”,也就是帮助母亲带弟弟的年龄,最迟也是四五岁。

我的幼儿园,招收的第一个学员是两岁左右的大弟弟,接下来是二弟和小弟。我们姐弟四人依次间隔两岁。

做过的母亲人容易说:“恨不得把孩子塞回肚子里去”,因为一个小孩,除非他睡着,甚至他睡着,也需要人照看。任何一个小孩,都是照看者的“监狱”。在“监狱”里,犯人没有自由,但也许可以打盹,但照看小孩的人,不仅失去了自由,打盹也是容易失职的。装薯片打盹,最多从凳子上摔下去,照看小孩打盹,也许会闹出人命来。所以,我的童年,常常感到腿脚上绑了三个大小不一的“小铅人”,“拖”得我迈不开步。他们犯了过错,母亲也要让我和他们跪在一起,还要先打我。

忘记是几岁时候,老电影《孙悟空三打白骨精》到邻村播放,我很想去看。此前,听过村里的“老地主”讲过孙悟空的故事,很神往。那天,刚好母亲去父亲单位了,我才有希望去看那个电影。但想了很多办法,也甩不掉腿上的“小铅人”,其实也担心,即使甩掉他们,也不知他们在家会惹什么祸,也许后患无穷。只好背着拉着一起,翻山越岭去邻镇的露天电影场。一会儿,“小铅人”就困了,我只有抱着他看。小时候,我很瘦弱,已经劳累了一天,又没有座位,抱着“小铅人”看完电影,还要背着他翻山越岭回家。幸好有乡亲帮助我。

当时,多么希望自己有孙悟空的法力,把“小铅人”变成一根针。又觉得,自己与孙悟空同病相怜,他无法摆脱佛爷的掌心,我无法摆脱母亲的掌心。

上小学是天堂打开的一条门缝。尽管,各个工种的岗位依然不变,上学时除了书包,有时候还要背一个背篓上学,在放学路上割牛草猪草,但是,我在自己课堂上的时间,是无需对“小铅人”负责的。

到小学毕业,我12岁,考的是镇上的重点初中,住校后,可以整学期摆脱“小铅人”和所有工种的劳作。寒暑假重新“代班”则轻松很多,至少有开学可以盼望。

就是在这样的童年境遇里,舅祖母像天使一样出现在我的生活中。

母亲去单位探访父亲,或者去看望外公外婆,或者有别的事情离开家,舅祖母就会住到我家帮忙。母亲一走,我头上的炸雷消失了;舅祖母一来,只是负责家庭暂时运转,并不需要像母亲那样一环扣一环安排全年家计,要把一切做到顶尖好。我手中的活计就被舅祖母全部接过去,她连给一根针穿线的活都不让我做,我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当几天“小孩”。母亲曾在背后说,舅祖母是个老好人,只是老好过分,就像我爸爸,什么都舍不得孩子动手,总是包办,一是不能兴家,二是那样娇惯出来的孩子,将来自己也不能兴家,还说“慈母败儿败三代”。不过,我却非常喜欢爸爸那样的慈父和舅祖母那样的“慈母”。在母亲手里,我就像被旺火烧干的铁锅,早已经冒烟。舅祖母就像一瓢水,能够让我免于被烧穿。

在母亲身边,我觉得日子大多是可诅咒的,从早上睁眼到晚上闭眼,都是没完没了的苦活累活脏活。有时候,小便才一半,母亲催骂声一起,我就吓得立即提起裤子,出现在她面前等她吩咐;有时候洗澡才洗到一半,母亲一喊,我就连着肥皂水穿衣服,第一时间跑到母亲跟前;冬天刮着寒风,无法举灯,到处一片漆黑,母亲让我给伯母家送一碗热菜,我只好忍着害怕和寒冷,穿过院子送过去,额头碰在墙角,受了伤,回到厨房还要挨骂;每天太多例行的雷打不动的事情重复劳作,让我后来终身厌恶持续不间断做同样的事情……

在舅祖母身边,我觉得日子是可赞美的。仿佛从噩梦里醒来,被她稳稳地搂在怀里。舅祖母用她的双手,以她的全部身心替我赞美日子,赞美童年,赞美弱小、恐惧和贫穷有喘息之机,赞美女性守雌和忍辱负重的高贵伟大。

在舅祖母身边,我没有惊慌失措,没有迫不得已。我忍不住违背舅祖母不让我干活的指令,愉快地主动地陪她一起做家务。

在我十岁前后,有一天家里来了七八个人帮忙收割稻子,母亲正在父亲身边看病,我自告奋勇要替舅祖母主持招待这些客人。舅祖母竟然同意了。长大后,我才猜到大概是要动用家里的肉油等重要物资,一向守礼的舅祖母担心自己毕竟不是女主人,怕用少了招待不好客人,用多了又不合适,她才让我打头,自己给我当下手。

那天,我做每一样事情,舅祖母都像自己在绣花那样,仔细认真地看着,她的唇齿仿佛不断在穿针引线,吐出一句接一句赞美我的话。我信心十足,兴致勃勃。

到了客人收工回来坐在桌子上,一向言语不多的舅祖母,向客人隆重介绍,那满桌子菜是我一个人做的,并不说自己还替我帮了忙。客人吃得非常满意,到处传扬我的能干懂事。母亲回来也十分满意。那件事,是我童年岁月的一个华章。

每当忆及当时的感受,早些年,舅祖母还健在的时候,我就会独自微笑;后来,就祖母过世后,再想起当年情形,就忍不住独自难过。

也是因为那天,舅祖母不断夸赞我,我才意识到,舅祖母向来不说伤人的话,与我的所有交谈,她都只有赞美。

她赞美大猪胃口好,小猪活泼,老牛踏实……

她赞美那只鸡总会把蛋生在窝里,赞美屋后竹林里的蛇没有毒,咬了人也不致命……

她赞美我家门口的水井距离厨房的水缸很近,我小小年龄挑水不那么辛苦……

她赞美我母亲为人实在慷慨,赞美她能够与老天商量,总是能赶在天气的点子上安排农活与家务……

舅祖母又说:“你妈孝敬老人,会管孩子,爱给邻里帮忙,里外一把手,有人十双手也赶不上你妈一双手,她脾气是急了一些,你要理解她,她比谁都苦,你家的好日子,不光靠你爸爸,主要还靠你妈。你妈不苦,你们家四个孩子哪里都能去上学?”我说:“舅婆婆,你怎么和我爸爸说的话一模一样呢?”舅祖母说:“看着你苦,我以前我想劝慰你,不知怎么劝,这些话,还是你爸爸和我说闲话,这样说,我看他说得实在,就记住了。”

从小到大,我有过很多愿望。读初中时,我想把舅祖母接到瓦全镇游玩一次。这个愿望实现了。读高中时,我到了县城,第一个愿望是把舅祖母接到那里看看转转,吃吃喝喝。后来到了北京,我又有一个愿望是把舅祖母接到北京,至少让她远行一次,让她知道世界除了雪坡、玉水村和瓦全镇之外,还很大。也让她知道我的生活,让她忘记我小时候吃的苦,并与我一起品尝我后来生活里的糖霜。

遗憾的故事千篇一律。像我这样起于低处的人,要克服先天和后天很多自身的困境,到达一个目的地,其过程往往十分曲折。我们一路前行一直装在心里的人,仿佛尤其了然我们比外在更加艰辛的内在,越是爱我们的人,靠近我们的心越近,对我们的心就越了然于他们的心。这样的人,舅婆婆就是其中之一。仿佛是怕我的心受累太久,她不再等我,等我准备好一切,收拾停当后去迎接她。

舅祖母在大女儿难产去世后,她也离开了人间。

回到故乡,母亲陪我去祭奠舅祖母。她那座小小的土坟就在自家院子边上。

祭奠之后,在舅祖母家吃了饭,与她的亲人们说起他们的生活。那个家,已经兴起来了。舅祖母的儿子娶了一个能干善良的妻子,和我母亲一样,只是有些性子急。

好说歹说,母亲同意随着包车离开雪坡,让我自己从山路步行回到瓦全镇。

回去的路上,我绕行到玉碎村,去看一眼舅祖母的娘家宽敞连绵的老屋。那老屋十分破败,几成废墟,早已无人居住。我想象,如果那老屋还住着一个兴旺的家庭,屋后有一个有人打理的家族墓园,舅祖母是否愿意回到她的血亲们身边?从她温良的性情,从她的名字看,她一生略微幸福的时光应该是在童年和少女时代。她当时嫁给舅爷爷那样一个异乡漂泊而来的孤儿,一定有不容易的地方。当年我有机会时,竟不懂得去关切,在这方面与舅祖母连略微的交谈都没有。

那个时候,我就在那人迹稀少的山村,慢慢行走。想起冯至先生那篇《山村的墓碣》中几首墓志铭:“我生于波登湖畔,我死于肚子痛”;“我是一个乡村教员,鞭打了一辈子学童”;“一个过路人,不知为什么,走到这里就死了。一切过路人,从这里经过,请给他作个祈祷”。




如果舅祖母能回归家族墓园,如果我为她写一首墓志铭,我是否可以这样写:“我生于玉碎村,嫁到雪坡做农妇。我是一个母亲,一辈子为儿女受苦。最后死于心碎。一切过路者,无论你是神仙鬼怪还是人物,无论你是老人还是孩童,是男人还是女人,无论是得意的还是失意的,有些艰辛概莫能免,无论如何,请你多多赞美。我,叫吴赞美。”2018年4月11日星期三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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